受争议的“合村并居”:搬上楼,以及今后的日子
时间:2020-06-30 11:17 来源:快资讯 津云新闻 作者:陈庆璞 点击:次
美丽乡村东董村前后对比(上图为拆迁前)
津云新闻记者 陈庆璞 发自山东滨州
盛夏将至,草木葱茏,禾苗茁壮。然而山东省惠民县胡集镇小范村的村民们,却个个愁眉不展,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子,如今已被拆得七零八落。
站在村边放眼望去,几处农家院落矗立在一片片废墟和待平整的土地上,有不少施工的大型机械隆隆作响。村民小超感叹:“原来的那个村子,再也回不来了。”
几公里外的东董村,和小范村同属一个乡镇,这里的景象更为“别致”。原来有130多户农户的美丽乡村样板村,如今仅剩下3户人家,其余的宅地都已平整、复垦完毕。一片片低矮的玉米苗,与孤零零的院落,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。
两个村的村民们,不知道接下来他们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。
这一年,疫情都挡不住的折腾
小范村和东董村出现今日的景象,皆肇端于当地去年6月份开始推行的“合村并居”行动。
两个村子加起来一共400多户,如今坚守原地的只有约30户。记者走访得知,搬走的农户很多并非出于自愿。据村民们讲述,噪声骚扰,干扰生意,断水断电,亲朋“游说”……不少人在压力下选择搬迁。疫情期间,村民家里有孩子要上网课,但没网,只好签字,暂时搬到邻村租房住。
农闲时节跑出租车生意的小范村村民王先奎回忆道,“当时真跟打仗一样”。他描述的,是今年4月初,全国疫情缓和后,当地要求农民签协议、搬出家园的情景。
从村民提供的监控资料中可以看到,大量工作车辆开进村子,有的堵在村民的门口,有的用高音喇叭播放与政策宣讲无关的声音,制造噪声污染。最终有人不堪其扰,只好签字搬家。“喇叭一放就放到夜里12点”,一位79岁高龄的村民告诉津云新闻记者。
小超和多位村民回忆,有不签字的农户,家里还被扔过酒瓶子,被砸过墙,还遭遇不明身份人员翻墙而入,“里应外合”打开农户院门。
后来随着拆迁复垦的推进,两个村庄剩余的农户日渐稀少,他们慢慢又遇到了断水、断电、断网、断路等烦恼。断水了,东董村刘玉翠等农户只好到村头的露天池塘取水喝,有时附近绿化的工人会用浇花草的水管放水给村民。年老多病的刘玉翠拎不动重物,为了取水,她只好买了一只容量10斤的小水桶。
多位村民告诉记者,为了提升签约率,当地还动员在机关、学校等单位工作的人员,劝说村民中的亲戚或家人签字,并且暗示“游说不成功就不要回去上班了”。小范村的王博平就受到了当教师的哥哥和嫂子的反复劝说,但他不为所动。不过后来其父母怕影响二人前途,签字同意,王博平知道后大怒,选择留下来坚守。
王博平在外地谋生,虽然现在能挣点钱,但他担心自己的后半生,“等我老了干不动了,回到村里还有个退路,要是房子和地都没了,我靠啥生活?”
小范村被拆除殆尽
搬上楼,我家的拖拉机往哪里放?
王博平的想法比较有代表性。村民们之所以如此抵触“合村并居”,最根本的还是当地不具备实施这一行动的条件,属于生产方式还未有大的变革情况下,就强行改变生活方式。
不像中国其他地区的空心村,记者走访得知,小范村大量院落都有农户居住,且有大批青壮年在家乡从事生产生活,不少农户仍然非常依赖土地。像在国内其他农村地区的空心化、宅基地大多空置、“50岁的就算年轻人”等现象,在小范村和东董村并不明显。
“80后”邓梅和爱人在村里算是“种田大户”,家里的责任田再加上流转的其他农户的土地,她们耕种了足有近百亩地,家里有大型拖拉机、收割机等设备。经过辛勤劳作,她们攒下了一些钱,两年前花20多万元盖了新房,宽敞明亮,拖拉机等设备也可以开进院子里。“搬上楼后我们种地怎么办,拖拉机收割机往哪里放?不种地了,社区那边也没什么工厂企业,我们也没处上班去。”
像邓梅这样在村里种地的80后、75后还有很多。
上楼后对生计的担忧在村民当中比较有代表性。今年72岁的赵洪友大爷告诉记者,他家里种着几亩粮食,还有一亩蔬菜,这块菜地每年可以保证有四五千块钱的收入。上楼后就不一样了,菜没法种了,每年还要交物业费、水电费,再加上吃喝,“冲个厕所都要钱”,根本就没法保证基本生活。
小范村的老张也分析道:“我们这里的情况,平时种点地,闲下来外出打打工,干点零活,是目前可以保证生活水准的最好的办法。”
“上楼后没有职业,老年人只靠每个月100多块钱的养老金,根本没法生活。别的地方是越拆越富,我们这么搞就是越拆越穷。”80后小超在一旁说。
要搬迁,楼在哪儿呢?
通过村民们的吐槽可知,当地在推动工作过程中存在着一些瑕疵,以致于农民对今后的生活保障没有信心,对未来缺乏安全感。
小超告诉记者,不是大家不支持,其实你只要做事公道合理,事情做得有眉目,让村民看到希望,大伙还是愿意配合“合村并居”的。
按照惠民县“合村并居”搬迁补偿标准,正房每平方米补偿700多元,偏房每平方米补偿260元。王先奎给记者算了一笔账,他们一家三代6口人,住在目前的这个院子里正好,但搬到楼上住120平方米的3居室都不宽敞,按现在评估的价格,他们还得往里贴钱。“补偿标准太低了!”
有的村民房子旧一些,评估的价格更低,置换新房有的需要再贴十几万元,这对他们来说无法接受。
补偿价格问题暂且不说,当地给小范村的安置房,目前仍然没有着落。小超说:“要搬迁,你告诉我楼在哪儿呢?我了解的,现在房子选址都没定呢,让我们怎么相信?咱不要求封顶了,哪怕你在打地基,大家心里也能踏实点。”
小范村合村并居安置房,指的是胡集镇陈集社区合村并居安置项目。惠民县政府官网信息显示,该项目已于2019年10月9日公示,但据多位村民反映,截至目前该项目仍未有动工迹象。
安置房看不到影子,而签字农户得到的仅仅是9个月的租房费用,他们四散在临近各村租房子住。“9个月后还不知道怎么办呢?”已经搬出村子的农户忧心地表示。
然而,问题还不止这些。周边农户都不愿意租房给年老有病的村民,怕对方病亡在自己家里,认为这样不吉利。小范村张华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例证,附近村子都不愿意租房给她,老人家又不愿意连累在外打拼的子女,绝望之下喝了农药,幸亏邻居发现及时,送到了医院,才保住了一条命。
当地官方:另一种叙述
对于很多村民来说,辛苦几十年最大的“成就”,就是盖起了新房,这栋新屋可以说凝结着他们一生的心血。然而,对于小范和东董两个村来说,数不清的新房几乎在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,造成巨大的浪费。东董村的赵美玉看着手机里保存的自家二层小楼视频,忍不住落泪。小范村的一位老年村民,看到自家房子被拆的那一刻,精神受到刺激,住进了医院,如今一闭上眼睛就是自己家的房子。
“可苦了小范了!”有邻村村民感叹。
惠民县政府官方信息显示,近一年来,该县在胡集、魏集、麻店、辛店、何坊等多个乡镇街道大力推进合村并居工程,并提出将合村并居工作作为一项重要的民生工程,加快项目建设步伐,打造群众满意工程、百姓放心工程。
惠民县政府官网信息
然而,现实却是另一番景象。除了胡集镇的合村并居工作引发村民不满,在魏集等其他乡镇,也有多地农村群众对政策依据、补偿标准和工程建设等方面,对合村并居提出质疑。
记者了解到,由于连日来的合村并居工作引发广泛社会关注,惠民县胡集镇已经暂停了对剩余农户的强制搬离,并开始陆续恢复水电供应,毁掉的路面上铺设石子,保障暂时通行。
施工人员为小范村剩余农户恢复通水
对于在工作中是否存在“一刀切”和软暴力现象,对于如何保障剩余农户的生产生活,已搬离农户能否顺利入住安置房等问题,在当地官方那里却有另一番表述。
胡集镇政府有关部门负责人告诉津云新闻记者,村民反映的“不符合事实”,断水断电系施工方操作不慎,很快就已经修复,高音喇叭实际上是当地在工作时间内开展的政策宣讲,对于小范村安置房的具体工程进度及今后的合村并居工作安排,其本人并不掌握,“国家有关部门已经来到我们这里进行调查了”。
小超告诉记者,即便剩下的房子不动了,我们那个村子怕也回不来了,“左邻右舍都没了,连个小卖部都没有了,怎么生活?”
山东:搬不搬 建不建 群众说了算
据了解,近年来,山东省在滨州、德州、菏泽和临沂等多地推行合村并居工程。
山东省之所以大力推进合村并居,有研究机构分析认为,此举旨在腾退农村住宅用地,以获得省内增减挂钩建设用地流转指标。然而据测算,山东实际的建设用地需求,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大,更无需冒着巨大系统性危险而强推“合村并居”。
个中缘由,山东官方有自己的表述。据公开信息,2019年底,山东省自然和资源厅党组成员、副厅长王少瑾指出,山东省现有农村常住人口4900多万,行政村6.9万个,村庄密度0.43个/平方公里,平均每个村700多人。与广东、浙江、江苏等省份相比,该省农村人口多,村庄规模小、密度大。为做好村庄规划工作,该省有关部门制定了合村并居工作方案。
同时,王少瑾指出,在开展农村规划工作中,要特别注重尊重农民意愿,强调把村庄规划的决策权交给农民……事关农民切身利益的各类问题,充分听取农民意见,不搞强迫命令“一刀切”。
针对近期密集出现的“赶农民上楼”问题,6月17日上午,山东省自然资源厅党组书记、厅长李琥介绍说:“目前,农村社区建设还处在探索推进阶段,没有下指标派任务,没有大规模的大拆大建。今年将在县域层面基本完成村庄布局工作,有条件、有需求的村庄实现村庄规划应编尽编。”
而就在6月26日,山东省政府有关领导在潍坊调研时指出,(要)以生产方式转变为前提,因地制宜,分类施策,条件成熟的积极推进,条件不成熟的不能急于求成。搬不搬、建不建,群众说了算,不能强迫命令,不能增加群众负担。
(文中出现的村民均系化名)
(编辑:鑫果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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